早上九点半，室内逐渐热起来，台北车站大厅的一个个黑色格子像一块块魔毯，载著「移工商学院」即将起飞。活动发起人陈凯翔和他的One-Forty团队举著橘色的旗帜在黑格子裡等待。印尼穆斯林女孩子们穿戴多彩的头巾与长袍，从四面八方翩翩地走来。两三个肤色黝黑、臂膀结实的男子，一登上魔毯就跟每个人握手致意。我的一日打工趣就此展开。

移工们製作梦想拼贴，分享自己的梦。 记者林伯东／摄影

拼贴梦想中。 记者林伯东／摄影

分享我也发射过异样眼光

走出车站，我跟著这一群异乡人，摇摇摆摆穿过熟悉的补习街，一路上却感受到行人好奇的打量。带头的凯翔无视这些眼光，一面走一面提醒学员们记住路线：「这就是以后你们来上学的路了，要记好喔！」

陈凯翔从政大企管系毕业后，就到东南亚各国旅行，回台湾后他担任起印尼移工的中文老师。在一次中文课裡，凯翔发现许多移工都想回家乡创业，当个老板或老板娘。于是他善用所学，发起移工商学院，免费提供移工们创业相关知识，希望他们离开台湾时，不会只带回一桶血汗钱。

陈凯翔驾驶著魔毯飞进了博爱路上的一幢旧大楼，裡头是个叫「不鸟穀」的共同工作空间。这裡曾是旅舍接待大厅，装潢打掉，以玻璃隔间，用白色的油漆覆盖管线，活动式的桌椅摆开，就是一个上课场地。教室门口，另一群One-Forty成员们热忱地迎接每一位移工学员，像是在欢迎远道而来的朋友。

 

教室裡坐著十八位来自印尼、两位来自泰国的移工，其中以女性的家事劳工占多数，裡头只有四个男生。凯翔在一开始便问移工学员们：「大家来台湾这麽久，有认识台湾朋友吗？」「没─有─！」学员们异口同声地回答他。「那大家想要认识更多台湾朋友吗？」「想─！」这一个字的答案被二十个人一起拖长了尾音。

后来凯翔告诉我，「其实他们来台湾后，走在路上常受到异样眼光，所以很没有自信，比起教给他们知识，更重要的是要让他们在这三个月的课程后，敢分享自己，敢接触台湾人。」

台湾有六十万的东南亚移工，明明路上四十个人裡就有一名移工，过去我不但不认识他们，甚至因为自己的无知和封闭，也对他们发射过「异样眼光」。

当访谈演变成联谊

因此，「移工商学院」的第一堂课，不是让人打瞌睡的经济、统计、会计。而是一个帮助双方跨出人际舒适圈的访谈活动。One-Forty团队发给每人一张九宫格问卷，每格都有一个问题，所有人必须拿著问卷，去找教室裡陌生的印尼人、泰国人、台湾人访谈，取得答案。

 

「你叫什麽名字？」橘色头纱底下的印尼女孩Eni笑出酒窝，用流利的中文连番问我，「你从哪裡来？」「来台湾几年？」「几岁来的？」这三个问题差点让我脑袋当机，想了一下才回答她：「我是台湾人，我从来没有出国工作过。」接著换我反问Eni，她说自己在基隆照顾阿公，今年二十四岁，来台湾三年。

我大概不是Eni的菜，她一下子就收回可爱的酒窝，转头去找其他人交谈。顿时我有种快速相亲又被快速淘汰的失落感。但除了被晾著的我，整个空间都很亢奋，闹哄哄的，像是桌球课，二、三十个问题在桌上乒乒乓乓。

 

「你结婚了没？」台下的女学员Vivi打断了台上帅气男学员Mandala的自我介绍，Mandala盘算了一下才回答：「还没。」教室像滚水一样沸腾起来，女学员们的追问咕噜噜冒出，后来Mandala更被拱著清唱一首情歌。他深邃专注的眼神，结实粗壮的臂膀，毫无赘肉的腰身，不但吸引了众人，连Eni都露出酒窝对著他笑。

在联谊般欢闹气氛中，这个教室诞生了一个不分国族、互探隐私却又融洽相处的社群。只可惜我还是被晾著，像条抹布。

 

 

由两名泰国人，两名台湾人，以及一位印尼女孩组成的清真寺。 记者林伯东／摄影

 

一块厚纸板就是礼拜毯

午休时间，凯翔告诉我，印尼穆斯林的朋友们还在守斋（6月18日到7月17日），日出到日落之间都不能进食和喝水。为了不要影响学员们的心情，我跟整个One-Forty团队躲进会议室裡吃便当。但我偷吃又没擦嘴，走出来才发现连鸡腿香都走漏了。

在腿香环伺的威胁下，印尼穆斯林的学员们闢出一块区域，找来厚纸板权充礼拜毯，轮流朝著伊斯兰圣城麦加的方向跪地礼拜。在我埋首便当之际，男生换上了一套乾淨的衣服，女生们则披上丝质的拜袍。

头戴黑色绸缎礼拜帽的男学员Muammad低声颂祷，他的声线将教室化成另一个时空，光是在一旁观看就会跟著沉静。窗口有光，透进室内，仪式彷彿通道，把人渡回心灵的家乡。厚纸板顿时有了颜色和柔软质地，成为一条完整的礼拜毯。

把嘴擦乾淨后我才敢问Muammad：「礼拜时你都在想些什麽？会想家吗？」他用简单的中文告诉我：「拜拜的时候我会反省，如果我不相信别人，就会有人不相信我。」他还告诉我，他们封斋是为了记得这世界上还有人贫穷飢饿著。

身为一个在异乡工作的穆斯林，就算自己的虔诚不一定会被包容理解，封斋时还有人在旁边吃便当，Muammad仍尽力实践著自己的信仰。光是这种精神就该被敬重。幸好我够无耻，才没有因为自己的好色又贪吃而羞死。

学员们以便利贴回馈参加活动的感想。 记者林伯东／摄影

她的梦想是去巴黎，成为时装设计师。 记者林伯东／摄影

分享我们的笑容如此相像

我们在游戏中跟彼此学习，也更信任彼此，One-Forty团队进一步邀请我们用生命地图的方式来回顾自己的故事。以线状的路径图，画下自己一生至今的历程。

一位印尼女孩起身分享自己的生命地图，她说：「我的爸爸过世了。」在一片凝重的气氛中她又改口：「讲错了，重来！」我鬆口气，也跟著听众笑出声，以为是女孩口误了。原来，她发现自己并非爸妈的亲生骨肉。但故事急转直下，她高中毕业那年，她的养父突然过世，家庭顿失经济支柱，「但我的爸爸希望看到我读大学，」她忍著泪讲，「我就决定到台湾工作，让这个梦变成真的。」

 

接连上台的分享，也都带著伤痛和别离。移工们都有自己流浪的因由，却也还怀抱著梦想。我们这群台湾孩子，还没有教给他们任何知识，就听到这麽厚实的生命故事，才明白原来移工们才是真正的老师。

回顾过去，当然也要展望未来。One-Forty团队准备一大叠杂志，让学员从中剪出图片，在纸上建立自己的「梦想拼贴」。有人剪下地产广告，要盖一幢房子，跟家人住在一起；有人剪了汽车广告，要载著心爱的人四处旅行；有人剪了一套时装，说要去巴黎成为服装设计师。大家都想回乡当老板或老板娘，这头衔裡有翻身的渴望。他们明明比谁都清楚梦想也伴随残酷，却只是专注地剪贴，然后真挚地介绍自己的梦。在这天之前我都没有发现，原来他们叙述梦想时的腼腆笑容，跟我们的如此相像。

，移工商学院的第一堂课结束前，陈凯翔带著One-forty团队向学员说：「希望大家可以继续来上课，有什麽困难都可以来找我们商量，我们是一家人。」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，这样的课，有机会让台湾变得更大更美好。

 

入行新手看这裡